朦朧詩被詩評家徐敬亞界定為“現代主義
詩歌”?,但我以為,雖然朦朧詩使用了不少“現代主義”手法,卻因為運用得不自覺或不成熟,導致手法僅僅是手法,而未能使朦朧詩整體提升為真正的“現代主義”
詩歌。北島是個例外,而他的例外之作也不多,《古寺》是最具代表的一首。
為了說明朦朧詩人對“現代主義”缺乏自覺意識,先來看一首舒婷的《
船》︰
一只小船
不知什麼緣故
傾斜地擱淺在
荒涼的礁岸上
油漆還沒褪盡
風帆已經折斷
既沒有綠樹重蔭
連青草也不肯生長
滿潮的海面
只在離它幾米的地方
波浪喘息著
水鳥焦灼地撲打著翅膀
無垠的大海
縱有遼遠的疆域
咫尺之內
卻喪失了最後的力量
隔著永恆的距離
他們悵然相望
愛情穿過生死的界限
世紀的空間
交織著萬古長新的目光
難道真摯的愛
將隨著船板一起腐爛
難道飛翔的靈魂
將終身監禁在自由的門檻?
詩的前兩節已完成對“船”這一形象的勾畫︰作為本該在海中暢游的船,它卻擱淺在海邊,無法實現作為“船”的意義。至此,這首詩作為整體象征的小品,在結構上已自我圓滿。由于整體象征所具有的意象輻射功能,我們既可把“船”置換成任何一樣其他事物,如“筆”,並找到其對應之“紙”,更可以把“船”看作是“人 ”的象征,而“大海”就是生活,或者我們可以把“船”進一步理解為“女人”,而大海則是“男人”,等等。
整體象征具有輻射對象的不確定性,因而它所揭示的是對象背後的共性。舒婷雖然找到了船與海之間帶有原型意味的關系,卻在第三節中畫蛇添足,把原型還原成固定的、惟一的現實存在物,局限了意象可能輻射的豐富含義,而只用來揭示她自己期望的比喻義:“隔著永恆的距離/他們悵然相望/
愛情穿過生死的界線/世紀的空間/交織著萬古長新的目光”。正是詩人急于把隱含于“船”這一意象背後的意義告訴讀者,或者是過于低估了讀者的審美能力,終于將這首本可作多義理解的整體象征詩,變成了詩人自給謎面自解謎底的比喻詩,把“船”的多義性和豐富性扼殺了。比喻總是蹩腳的,它的一對一“對位”思維使理解的想像力折翅,定于一義,而整體象征卻呈開放狀。由此可見,朦朧詩人最初還缺乏對整體象征的自覺。即使創作了整體象征詩,也大多屬無意為之。
舒婷對“船”的釋義,除了告訴讀者她寫此詩的“意義”,也是為了
抒情,而整體象征是拒絕
抒情的。“難道真摯的愛/將隨著船板一起腐爛/難道飛翔的靈魂/將終身監禁在自由的門檻”。非
抒情不足以為詩,這絕非“現代主義”
詩歌的品質,這種遏制不住的直接
抒情沖動,破壞了意象整體所包含的朦朧之美。
整體象征是試圖對對象進行整體把握的一種思維方式,而不只是一種手法,它要求以高度的抽象概括與精妙的藝術細節完美結合。《
古寺》一詩,摒棄了朦朧詩慣常的
抒情,保留了北島
詩歌的思想力度,完美地體現了詩人駕馭整體象征藝術思維的才能。詩如下︰
消失的鐘聲
結成蛛網,在裂縫的柱子里
擴散成一圈圈年輪
沒有記憶,石頭
空?韉納焦壤鉲 ?厴 br />
石頭,沒有記憶
當小路繞開這里的時候
龍和怪鳥也飛走了
從房檐上帶走喑啞的鈴鐺
荒草一年一度
生長,那麼漠然
不在乎它們屈從的主人
是僧侶的布鞋,還是風
石碑殘缺,上面的文字已經磨損
仿佛只有在一場大火之中
才能辨認,也許
會隨著一道生者的目光
烏龜在泥土中復活
馱著沉重的秘密,爬出門檻?
《古寺》從人們對“古寺”兩字最容易引起聯想的“鐘聲”寫起,波瀾不驚的平起,其實隱含波瀾︰以悠遠的鐘聲來捶打讀者的耳膜,聲學效果引起讀者的閱讀注意。但這鐘聲卻是已“消失的”,自然引出“此時無聲勝有聲”的聯想,而且暗示這是一座已廢棄了的古寺。“消失的鐘聲”在讀者眼前喚出了一幅籠統而模糊的古寺形象︰死寂、衰敗。接著,詩人展開了對古寺的細節描繪,而細節正由鐘聲生發開去,與下面的“蛛網”“年輪”建立意象關聯。廢棄的古寺已開裂的柱子上,掛滿了蛛網。鐘聲無形,而通感會使讀者賦予鐘聲以蛛網般的形狀,作為聲音的“鐘聲”意象,就這樣與“蛛網”意象建立了關聯。進一步,詩人又為鐘聲與“年輪” 建立了關聯。柱子的前生是樹木,樹木有年輪,一圈圈的年輪,與鐘聲、蛛網有著相似的形狀。這三個意象描寫,共同的目的是暗示古寺之“古”與衰,詩中卻沒有一個類似“古老”的詞語出現,三個名詞意象完全替代了“古老”之類的形容詞。
三個意象又都各有各的功用與效果:消失的鐘聲意味著古寺如今的沉寂,蛛網意味著古寺被不屬于古寺的物質所佔有,而年輪,才是這首詩的關鍵意象。樹木的年輪會增長,死去的樹木即柱子,它的年輪不會再增長,因而引出下面的詩句:“沒有記憶,石頭/空?韉納焦壤鉲 ?厴 石頭,沒有記憶”。不再增長的年輪,也就意味著柱子失去了生命的記憶。但詩句中沒有記憶的並非“柱子”,而是“石頭”,這便是意象的轉換︰柱子撐起了石頭,搭成了古寺。詩人通過把柱子轉換為石頭,使石頭成為古寺的象征。詩題名為《古寺》,詩中卻不出現這兩字,這正是整體象征的思維特點。石頭或古寺乃非生命的客觀物質存在,詩人正是通過“柱子— 石頭—古寺”的意象轉換,把柱子的前身樹木的記憶(即年輪)特性,賦予了古寺。古寺原該有記憶,然而卻喪失了記憶。詩人想表達的就是,古寺不僅作為物質存在被廢棄了,它的精神(即記憶)也已失去,正如“消失的鐘聲”。
所謂“消失的鐘聲”表面上是指古寺本有的鐘磬聲的消失,而實際上,這正是王小波所說“沉默的大多數”的象征。喪失了記憶的人們,也喪失了言說也就是抗爭的能力,沉默一如古寺。大地上長滿荒草,內心世界也滿是荒涼枯槁。連威脅人類的“龍和怪鳥也飛走了”,甚至帶走了“喑啞的鈴鐺”。“龍和怪鳥”當然是極權專制及其幫凶的象征,它不許人們發聲,甚至害怕已喑啞的鈴鐺發出微弱的聲響。在詩中,詩人並未過多停留于對“龍和怪鳥”的譴責,轉而對古寺中的“荒草”“石碑”意象進行描寫。荒草就是如野草般自生自滅的人民,即使“龍和怪鳥”已飛走,習慣于沉默的他們仍然屈從于“僧侶布鞋”的踐踏,任四面八方的風吹折了腰而不發一聲。而石碑,也就是歷史,“上面的文字已經磨損”。不僅是人民失去了記憶,本該公正的歷史也已失去了真實記憶而充滿謊言。詩人含蓄地表達了對地獄般的古寺的咒詛︰對生活在古寺般沉默荒涼大地上的人民來說,希望也許就在一場大火中,燒盡了廢墟上沉重的負荷,一個民族(即馱著刻有統治者輝煌治績的紀念碑的烏龜)才能復活,帶著沉重的民族記憶(即詩中的“秘密”)爬出“古寺”的門檻。
作為整體象征
詩歌,《古寺》既有中國傳統
詩歌意象疊加的特點,又運用了西方現代主義的意象轉換手法,對諸多意象進行巧妙打通,建立聯結,相互生發,層層推進。而象征之義未加點破,在聯結轉換之中自然呈現。此詩嚴格限制于對主要意象“古寺”及相關意象的客觀描寫,不作闡釋性發揮,
抒情主人公隱退,敘述筆調冷峻節制,緊緊抓住“古寺”的所有特征,完成了對古寺整體形象的塑造。古寺儼然是古寺,而又不僅是古寺。
奇巧的是,舒婷的《船》與北島《古寺》都結在“門檻”,然而舒婷被“監禁在自由的門檻”,她的
詩歌思維囿于傳統的比喻與
抒情,盡管已接近“現代”,終無現代品質;北島卻已馱著整體象征思維的秘密,“爬出門檻”。
?徐敬亞:《崛起的詩群》,《當代文藝思潮》1983年第1期。
?舒婷《船》載《朦朧詩選》,閻月君、高岩、梁雲、顧芳編選,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。
?北島《古寺》,載《朦朧詩選》,同上。